來源:10月31日《新華每日電訊》
作者:周楠
恰逢秋收,途經湖南省岳陽市湘陰縣鶴龍湖鎮。窗外掠過連片的金黃稻浪,忽然記起一位老朋友。心底涌起念想:“多年不見了,老人家還好嗎?”
我拿起手機給他打電話。響了兩遍,接了,爽朗的笑聲傳來:“到村口,我來接你!”

湖南省岳陽市湘陰縣鶴龍湖鎮南洲村,李昌浩查看水稻長勢。本組圖片均由新華社發(曾丹 攝)
老人叫李昌浩,我和同事多次寫過他的故事。他種了50多年田,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寫《種田筆記》,有自己獨特的種田思路:別人耕田兩遍便罷,他偏要深耕四遍,說“土松了,稻子才能更好扎根”;別人追求化肥的速效,他卻熱衷于漚農家肥,哪怕成本翻倍,只為“人養肥地,米才養人”;除草劑省工省力,他卻蹲在田里人工拔草。他家稻谷產量不算高,可田里總有青蛙跳、泥鰍鉆,他守著這方水土,樂在其中。
2016年湖南首屆“米王爭霸賽”,憶起來仍覺鮮活。當時,在外地的女兒替他報了名,說服他背著一蛇皮袋米,搭班車去了賽場。見旁人要么是企業組隊,要么有干部帶隊,陣仗十足,他倒坦然,蹲在角落,用自帶的酒精爐煮了一小鍋飯,準備就著辣椒醬吃完就返程。誰料飯香飄出去,鄰座的人聞香過來嘗了幾口,扯住不讓他走,“你這個肯定拿冠軍!”

湖南省岳陽市湘陰縣鶴龍湖鎮南洲村,“米王”李昌浩家的水稻即將迎來豐收。
后來的事,便是傳奇——經過一系列指標檢測、100多名評委品嘗和“盲選”,老李竟真的舉起獎杯,成了“米王”。站在絢麗的舞臺上,他手足無措,緊張蓋過了激動。
獲獎后,許多人慕名而來,邀請他當顧問。他婉謝了所有邀請,歡迎大家來現場學習,他愿意免費提供食宿。
車拐過一個路口,上了湘江大堤,秋水映著藍天白云,金黃稻田與青翠濕地交織成畫,沉睡的記憶蘇醒,突然想起了去他家的路。我正指路,一輛摩托車遠遠駛來,騎手腰桿挺得筆直,戴著頭盔,不是他是誰?我急忙下車揮手。

湖南省岳陽市湘陰縣鶴龍湖鎮南洲村,“米王”李昌浩在家里碾米。
多年未見,“米王”雙眼依舊炯炯,頭發雖添了些霜色,卻依舊濃密,握手時那股遒勁的力道,半點不輸當年。
“李爹,現在沒種田了吧?”
“怎么會不種咧!還在種哦?!?/p>
“前幾年有次在電話里,你不是跟我說年紀大了,種不動了嘛!”
“要種,身體還行。不種田,在家里坐不住?!?/p>
還是那棟熟悉的小樓,庭院換了扇不銹鋼推拉門,锃亮锃亮的,地面新鋪了水泥。堂屋收拾得整潔干凈,靠墻碼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,裝著剛收的新谷。老爺子扯開袋口,讓我看金黃飽滿的谷子,一臉自豪:“你看這質量,比你上次來又高了一個檔次!”
坐下寒暄,他端來一杯姜鹽芝麻豆子茶。抿一口,暖意從舌尖往胃里流淌,黃豆的脆爽、芝麻的香醇在鼻腔里纏纏繞繞,姜絨的微辣在唇齒間輕輕游走,仿佛來自洞庭湖深處那一股股細浪,帶著土地的溫潤與湖水的清冽。
老爺子今年75歲了,兩個女兒不放心,多次提出要接老兩口進城住。他欣慰于孩子的孝心,也動心過,但最后還是舍不得離開?!胺N了一輩子田,現在干得動,還是要繼續干?!?/p>
老伴也拗不過他。如今家里種著三畝五分田,比起高峰時的十多畝,他覺得輕松了不少。提到田里的事,“米王”站起身:“走,去田里看看!”

湖南省岳陽市湘陰縣鶴龍湖鎮南洲村,“米王”李昌浩前往田里查看水稻情況。
他的田已經收割完畢,田土的顏色明顯比隔壁的田深上幾分,黑黝黝的。這些年,老人始終堅持深耕、撒農家肥、不打除草劑,田土里的有機質在經年累月的滋養下愈發豐沛。只是這份堅守也帶來了“幸福的煩惱”:田里的螺螄、魚蝦多,偶爾還有水蛇出沒,鳥兒也愛往他的田里鉆,每到播種季節,他不得不守在田埂上,吆喝著驅鳥,像守護自家孩子般護著剛播下的稻種。
“現在耕種收都有機械,三畝五分田種起來很輕松?!庇辛藱C械化的助力,老人有更多的時間用于田間日常管理。石灰撒到田里,可以中和土壤的酸性;農田多深耕幾遍,可以提高土壤的透氣性和保水性,有利于水稻生長;米糠、茶枯、豆粕等漚成的農家肥,可以為水稻提供更全面的養分……這是他數十年摸索出來的經驗,不斷豐富,不斷更新,記在那本老舊卻珍貴的《種田筆記》里。
“水稻真是好東西!”站在窄窄的田埂上,聊到種田,平素話不多的老爺子滔滔不絕。他最喜歡水稻抽穗揚花的時節,有時深夜12點,還會打著手電筒去田埂上轉,聞聞稻花淡淡的清香,甚至能聽到揚花時那若有若無的“噗噗”聲……呵,這哪里是“米王”,分明是“米癡”!
臨分別時,我問他準備干到多少歲。老爺子挽留我再坐會兒:“等我100歲時,你要再來采訪我,我爭取那時候還在種田?!?/p>

